日出


Summer 2019 Wadi Rum, Jordan / Ph @lamy0619

我其實不那麼鍾情於日出,也從不自主性地去追尋,大多數見著的只在不經意之間。日出雖美,之於我卻是有些疼痛、有些酸楚、有些殘忍,只不過這些疼痛和殘忍都不夠精準,歹戲拖棚一般地潛伏在我的內心,以至於多年以後我才明白,看著日出之時內心隱隱然滲透而出的恨意為何。

第一個日出印象佔據了少數童年記憶中很大的一部份。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不起小時候的很多事,記憶只剩下支離破碎的片段,那些片段能各自成為一個句子,卻難以連貫成一個段落。只有日出這記憶是趨於完整的,畫面與情感兼具一完整的篇幅。大約是兩、三歲,那時我比起同齡的孩子還經常尿床,惹得爸爸媽媽生氣不已,他們覺得我已經有表達能力了,想上廁所理應自己告訴大人、自己去上。因此只要尿床了就會被懲罰,沒有人探究其中的原因,正如沒有人試圖理解後來的我為何經常夢遊。

大概是被懲罰怕了,有些時候我會莫名地從睡夢中驚醒,以為自己又尿床了。反反覆覆之後的一次夜半,我以為自己又犯錯了,半夢半醒之間靠向媽媽,含混地告訴她我好像又尿床了。爸爸媽媽生氣極了,如同每一次的懲罰,我明白一旦尿床了就即刻失去繼續睡覺的權利,於是默默地、無怨言地下床,就著小夜燈的微光走到對向的漆黑走道,在冬日冰冷的瓷磚地板上熟悉地跪下,雙手高舉。我知道懲罰的終點不是天亮,而是大家起床的時刻。

大家都睡著了,有的時候我會偷偷地把舉酸了的手放下,轉轉發麻的膝蓋調整姿勢,狡猾地跪坐在小腿上休息 (小時候我的小腿異常的彎曲,有種微微O型腿的感覺,大概是因為當時罰跪偷懶太多的緣故)。我會呆呆地望著白色的落地窗簾,上頭有綠色的椰子樹,圖案很是俗氣,但我以跪坐著的視角看了很多個夜晚。我會一路看著椰子樹的白色襯底,從橘黃色的小夜燈光芒漸漸轉變成淡黃色的曙光,之後全然回到刺眼的白色,對於三歲的我,那就是日出的模樣。

那一晚坐在冰冷的淺綠色磁磚地板上,才發現褲子是乾的,其實根本沒有尿床,但我還是乖乖地跪完了一整晚。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在驚醒的當下確定自己為什麼爸爸媽媽沒有證實我有沒有尿床就肯定我是犯錯了的而懲罰我,而我卻全然地相信自己應該受到懲罰不知道為什麼我在明白自己沒有犯錯之下,依舊完成那漫長的等待日出。小的時候不懂什麼是委屈,現在想想真為幼小的自己感到委屈,三歲的孩子到底身心發育不全,究竟能有什麼過錯呢?

長大以後我默默地讀了很多關於尿床的研究文獻與心理分析,想明白究竟在何種情況之下,何種生理年齡及心理年齡上,可以被接受,我只是想被接受。曾經試著和媽媽討論這些過往,媽媽提起了一些我早已遺忘的細節,但她尖銳的沾沾自喜卻再度刺痛著我。「有一次妳又尿床了,被爸爸打得半死,很神奇,被狠狠打了一頓後妳從此就不再尿床,打妳妳就不敢了,還好有打妳。」我以為我長大了,心裡不痛了,但還是忍不住躲回房間大哭一場。曾經試圖和媽媽爭論他們對我的教育方式,但最終是明白,原來爸爸媽媽至今仍然覺得我是個犯錯的小孩,原來他們仍然堅持以他們認為對的方式來愛我、來教育我。我很用力地回想小時候所有的懲罰,身上所有傷痕的羞辱,被老師發現身體有三分之一佈滿大片瘀青的羞恥,才瞭解我犯下的錯誤,絕大多數都源自我對是非對錯的觀念缺乏,我從來都是在做錯了被懲罰之後,才從皮肉苦痛之中理解宇宙運行的法則,才從心理傷痛之中明白爸爸媽媽要我學會的事。

我不埋怨爸爸媽媽,這是我的命題,只是對自己認命且順從衍生的自卑產生恨意,只是從他們身上很深刻地明白,如果我沒辦法給予孩子適當的教育和全然的愛,如果我會因為自己對生命的堅持或者愛人的方式而傷害他們,那麼寧可不去擁有也不去成就。也因此,養兒育女未曾出現在我對未來的幻想裡,甚至連寵物都沒有勇氣擁有。

那些恨意已被歲月稀釋的很淡,融進城市裡世故的日出之中,稍稍地掩蓋了小時候的疤痕。那些新的日出起源於極度失眠的沮喪,成分裡除了疼痛、酸楚、殘忍,更多成了睡眠不足。但其實明白那些失眠、那些沮喪誠然是舊時日出的副作用,就像疤痕雖淡,見著了心裡還是犯疼。

不知為何,我在沙漠裡失去睡眠的那夜,呼吸著冰涼的空氣,看著日出,想起了這些事。倘若我不能與自己和解,大漠能否成為我的依靠倘若我不能原諒自己,大漠能否成為我的依賴倘若我不能治癒自己,大漠能否成為我的依歸?倘若我皆能,大漠請您應允成為我的依戀。

l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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