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第五年,相同的五月,去年什麼也沒記錄下來,大概就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斷斷續續的思路,寫完之後,撕下,扔在巴黎街角的某個垃圾桶裡消失無蹤。今年想寫一些以為自己已經了解其實不然、或大或小的過度思考,想寫一些尋找多時卻一無所獲的癥結,想寫一些關於。
五月原先有個連續假期,假期裡有個逃跑計劃,我們討論著再相遇的時間及逃跑路線,從有我的城市,從有你的城市到有我們的城市,都是所有想望的地方,有我們想行經的蒲干和河內、有我想停留的永珍和加爾各答。我想起第一次相遇的共鳴,訴說著曾經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睡過的機場,分享擁有的感動。當你說出一個地名,我告訴你我有多麽想去,你翻白眼受不了的說:「你哪裡不想去?」我喜歡你的戲劇化與戲謔。我想起生日的那個晚上,我們整晚整晚地和Alexa 說話,我點播所有想聽的歌,你為我點播一首生日快樂。我喜歡和你一起逛超市,看著你發光的樣子。我想起好多個素顏披頭散髮哭腫雙眼的夜晚,你拿出所有的點心,問我要不要一起說說話。我喜歡每當我們需要對方幫忙,總是答應的義無反顧。我想起你告訴我所有的故事和哲理,以你的幽默教會我許多事。我喜歡你不以世俗的眼光看待我。
然後總是分離。長大以後才明白所有的相遇、每一次的相逢並非理所當然,無論多麽親密的關係,終究是得分離。我想著緣分的虛與實,曾經過度美化緣分,以為這必然是兩個相遇的唯一連結,以爲天時、地利與人和即是命定,以為兩個靈魂總是會在最好的時間相遇,後來才明白其實不然。我總是走的太慢,決定停留在這裡,你擁有自己的步伐,決定繼續前進。我們走在各自的路上,有一剎那以為相遇了,後來才明白我們遇見的只是彼此的倒影,你的倒影映在我的路上,我的倒影映在你的路上,我們的倒影映在彼此之間,相稱在兩條平行線上的兩個倒影,終究是平行線,終究是倒影。雨過天晴,倒影消失了,平行線依然。
不求相遇在彼此最好的時候,不求相識在生命中對的時刻,不求相處多麽長的時間,在七十五億人的今生相遇已是世上難以言喻的微妙奇蹟,若我們能相知甚或相惜該是何等幸運,若是不能也只是命運。逃跑計劃最終沒能成行,最後你往LA 前進,我停留在重慶,等你帶著你的故事回來,等我帶著我的故事回來,我們不要相逢,我們要再相遇。
關於無用
當我被無價值感包覆的時候,我會閱讀。當我讀不下任何文字的時候,我會看看佐野洋子最後八年的人生,讀一讀她的反派日記。當我連佐野的語句都無法吞嚥的時候,我只能求救。這三年來每當發出求救訊號,朋友總會開出佐野的書單,內容全關乎自身零碎的生活細節,可我們總會買單,大概是因為佐野總能傳遞出真切感受生活的樂趣,讓我們這些庸人自擾的人們獲得一絲救贖。她曾經說:「若問我為什麼而活,我是為了過平凡的日子而活。」我覺得這句話好美,美得棄守原則,美得背馳信念,進入她無用的世界。
「無論到了幾歲都要積極進取嗎?」
我是個自我完美主義者,一直以來都過著我所認為無用的日子,我的「無用」相當容易,我的「有用」異常嚴苛。這兩個形容詞在每個人心中有不同的定義,在你與我之間有不同的界定。曾經對每件事都很認真,過度的、不合時宜的、讓人心碎的認真。曾經對在乎的事都很執著,極度的、偏執的、讓人心累的執著。很長一段時間小心翼翼、謹慎地呼吸,抓住時間每一個細胞,鞭策自己每一寸肌肉,榨乾自己每一絲靈魂,有些時候得命令自己停止、放鬆,身體如此,心卻不然。我從來都在有用與無用之間苛刻自己,找不到平衡。我不放過自己,從來沒有。
夏天的早晨和佐野一樣躺在床上賴床,時間應該還很早吧,因為陽光很微弱,穿過窗簾灑在書桌上的是透明。應該要起床了,因為規定自己不該賴床,但那天只是任性地沉浸在枕頭的漩渦裡。我生病了,賴床是合理的,但我的病微乎其微。等到時間忘記,等到再無法從太陽的光線判斷,我向自己妥協,從今以後只要認真感受就好,從生活的餘影、文字的倒影、人與人之間情感的流動,或大或小的感動,不能貪心。即便現在,在我為自己形塑的有用的世界裡仍然是個無用的人,只是不再貪心,所以相對平靜。
我不想當李豪的有用的人,我不想當林婉瑜的無用的人,我也不想過佐野洋子的無用的日子。我不想當自己的無用的人,生活中如此感情中亦然,可是如果終其一生只能成為別人的無用的人,那麼寧可獨自一人盡情過著無用的日子。
- 2017 年四月躺在高雄淡紫色的房間
「我覺得妳總有一天會自殺。」好多年前他這麼告訴我。
我喜歡辛波絲卡為自己寫下的墓誌銘,那年她三十五歲。我喜歡《薇若妮卡想不開》裡頭平靜日常的自殺計畫,那年她二十四歲。我喜歡我送自己的生日禮物,器官捐贈同意書,那年我二十歲。我喜歡第一封空白的遺書,坐在那時的房間,面對那時的窗,我想不出想說的話,最終以空白收尾,那年我十五歲。
我沒有生活的壓力,甚至從小過著一帆風順、衣食無缺的生活,沒有受過什麼大的傷害,怯弱又怪異的傷痕已經乾涸,安然地在心智裡繭居,整體還算完整。並非厭倦世俗或各個日常,也不是覺得世界令人生無可戀。每天早晨還是期待起床過日子,閱讀的時候還是會被文字感動的亂七八糟,旅行的時候還是會為所有的邂逅感到溫柔,還是會在與人產生連結之時找尋相愛的原型。在平庸的日子裡還是會開心的時候笑、難過的時候哭,還是會時不時對自己生氣或懊惱。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想愛的人,我正在做喜歡的事、正在通往你的路途上、正在愛著我愛的人。僅只是呼吸本身這樣的活動已是慶幸,僅只是活著本身這樣的形態已是迷人。
只是縱使對世界有這麼多的情意,我卻怎麼也無法貪婪地攫取這把迷人更多,總覺得若在此一時刻停止呼吸也毫無倦戀、別無所求。總覺得若是處在必須倚靠求生意志才能維持的生命情境裡,我必死無疑。可是為什麼,我的心明明如此的灼熱,那股情意流經心智轉化出的思緒卻漸漸冷卻,我的行動最終被稀釋得好淡好淡,淡得無法被捕捉,淡得無法被感受,淡得表裡不一,淡得對自己混淆視聽。我淡看自己,我開始認不出自己。
尚且無法以自己的力量理解一直以來的心理狀態,也許是看淡、也許是不再強求、也許是知足、也許只是病態的慣性接受所謂的命運或註定,我猜想不透我的矛盾,我梳理不了我的困頓。在很多生命裡的小的時候,我不是自私的人,但在人生中許多大的面相,我是全然地、絕對地自私無比。面對生,我不想苟活,面對死,我不得不誠實。
答案是否定的,我毫無勇氣,卻也不排斥被動性非自然死亡,甚至在潛意識裡有這股慾望。我不害怕死亡,我喜歡所有的結束,無論是決定者或是被決定者,無論難過與否,我總相信有結束才有開始,有分離才有相遇。生活如此,生命亦然,有始有終,有終有始。
l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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