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re à Tel Aviv


Summer  2019 Jerusalem, Israel / Ph @lamy0619

特拉維夫的巷弄街道之間有許多細密的書店,無論是二手舊書攤或是正正經經的書店,他們總不張揚,正如書店的老闆一般靜默。他們或閱讀在被書堆淹沒的櫃檯裡,或穿梭在層層堆疊的書架間,或隱身在本地異地四海他方的書客中,或消失在深濃的書香裡仿似無人經營。他們見著你了未必會和你說話,但會眨個眼,以眼神示意:「當自己家,有需要幫忙儘管告訴我。」我想這是所有為書痴狂者不明言的默契,我們不越界、我們不踰矩、我們保持距離。然而大概是因著東方臉孔,我在異鄉多了命運眷顧幾許,知音幾希,在書店裡總會遇見那麼幾個,只消幾句談話甚或一個微笑,便能緩解我的旅愁。因此我總在全世界的書店裡流連,流連而不忘返,我終是要離開的,於是想留下點什麼,想帶走些什麼。

以前每到一座城市我總要帶本書離開,內容型式不拘,小說或散文或詩,文字定是當地語言,書扉間留有當時的氣味,我慣性以書和味道來回憶一座城市。後來我不再執著,擁有與否靠的僅是直覺和緣份。在清邁一間老舊的二手書店遇見德國朋友推薦的薇若妮卡想不開》,我們在高雄相識,兩年後恰好在清邁相逢,這樣的友誼與機緣不可多得,我確信這是個預兆,我必須擁有這本書。離開特拉維夫後在耶路撒冷一家獨立書店裡,遇見好喜歡的Shani 推薦我她當時正在閱讀的女書文學,是 Lisa See 的《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Shani 是我在特拉維夫的沙發主人,一見面我便喜歡她。在特拉維夫的幾個日子裡,白天我哪裡也不去,就和她在客廳裡交換長長的書單和歌單,我們僅僅是說話就感到滿足。我不再因為想留紀念而在異國城市買書,我買書只因那些不經意的發現和突如其來的相遇,我想擁有的是緣份的延續,而書是最崇高的敬意。


那天正是作家 Toni Morrison 之死,午後走進特拉維夫一家書店,座落在隱密的住宅區內,甚至沒有招牌。不同於以往常逛的二手書店,是咖啡館、小型展覽發表會場與書店典型的結合,既能維持書店的經營又能滿足市場需求。書店很小藏書不多但選書獨到,我明白這是我要的地方。對上了店員的眼便直言我正在找以色列作家 Etgar Keret 的作品,他轉了轉深棕色的眼珠像在思考,接著走向其中一個細窄的櫃子,從裡邊取出幾本,解釋道店裡現在沒有太多 Keret 的英文藏書。

" It's fine. I want it in Hebrew. "
" Are you American? "
" No, Taiwanese, born and raised. "

他的眼神裡透出好奇與不解,好奇的是一個遙遠東方國家的女孩隻身來到以色列,她還知道這位以色列作家,不解的是她為了什麽要買希伯來文書,她懂希伯來文嗎?儘管如此,他繼續走到窗前的童書區選了幾本兒童繪本,這是他很喜歡的 Keret 的繪本作品,推薦給我。我一邊翻閱的同時他翻找著店裡另一頭櫃架上的希伯來文書冊,走回來遞給我幾本。我一本本翻閱,一冊冊瀏覽,不要多少時間便決定。我喜歡書名,讓我想起和朋友的連結,我喜歡書的封面,是醒目的粉紅色襯著荒誕的插畫,裡頭的元素有她喜歡的有我喜歡的,有她還有我。我不懂希伯來文正如我不甚了解她,我喜歡書給我整體的感覺正如我喜歡她給我的感覺,我直覺就是這樣一本書正如我直覺就是她。我確定我要。

很輕鬆自然地,我們開始聊著所有的書、特拉維夫的生活、城市的樣貌還有更多的書。阿爾及利亞猶太人的他有著深棕色的捲髮,映著同色的眼睛,很是年輕便成為書店的店長,他分享在朋友的晚餐聚會上見到 Keret 本人卻沒在第一時間認出的窘迫,提起經常策劃的各項座談會和新書發表會。談到書,他的眼神裡滿是自豪。「妳知道 Toni Morrison 今天過世嗎?」他下意識認為我認識這位指標性作家,我是知道,但未曾讀過任何她的著作。《寵兒》這書一直在閱讀清單上,但卻怎麼都沒有開始,問他是否推薦。他用那種充滿共鳴、深切喜愛某種事物、亟欲分享的戰慄感告訴我:「妳必須讀這本書。」接著分享起長長的書單。我微笑的很淡,但明白的很深,想起最觸動我心的戰慄感在舊金山,在克林姆的展覽上,我曾體會的,我沒辦法忘卻。

" So tell me the author and the title. "
" Etgar Keret, Pipeline. "
" Cool, just want to make sure you know what you're doing. "
" Always. " 

我拿著書走向櫃檯,結帳前他指著書要我告訴他希伯來文字上寫了什麽,我正確解答。他笑了出來明白了我的堅定,但還是充滿著好奇與不解,我總算是要解開他的疑惑,說明我所接觸過的以色列人們都低估了Keret 在國際的知名度,台灣也有他的翻譯出版,作家本人也甚至到過台灣。「但是你懂希伯來文嗎?」我不經常送書,更極少為人選書,然而這是為朋友選的書,是份禮物。我不需要懂,她也不需要,我只需要她感受到我。語言有時只是一種傳達的情意,文字很多時候也沒能詮釋我的心意,而書有時不只是崇高的敬意,也是種我想妳的愛意。

「為什麼想在書店工作呢?」因為喜歡書,因為想認識更多喜歡書的人,像這樣子說說話,聊聊書。「可是很辛苦的吧?尤其在特拉維夫這樣的城市。」他聳聳肩。有人要結帳了,我讓出櫃檯前的位置,輕輕走出書店。轉身才想起我甚至沒有和他道別,我甚至沒有把書店逛完,我甚至沒有留下照片,其實只要再往回走兩步就能回去完成所有的甚至沒有,但我猶豫了,這回我帶走了什麼,總得留下點什麼才行,此行我已心滿意足。

我學他聳了聳肩,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硬是在這個世界偷渡了自己的原則,免強地活成自己想要的形狀。

l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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