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Summer 2019 Wadi Rum, Jordan 

那天素著一張臉便進了沙漠,我向自己誠實表白,向星辰默許心願,向月亮懺悔過往,向大漠坦承思念。我想她們已渡盡了芳華、已看盡了風華、已洗盡了鉛華我想她們能寬容我的醜陋、寬恕我的自我、寬恤我的哀愁。

大概是心有所思,走過了哪裡都是牽掛看盡了哪些風景都是想念。入了沙漠,天地之間獨留我與自己,荒蠻之裡的孤獨感使我繫懷,使我瞬刻滲透了自己,於是更是惆悵。日落之前晚霞染紅了你我,別離之後世界只剩下無垠的我,綴著帳篷裡邊的微弱燈光,掬著大把大把漫無目的的星塵,鑲著天蠍座、夏季大三角以及整個天際的銀河。我的世界難掩失落,然而那些令人著迷不已的光芒卻也不吝嗇地緊擁著我,更顯得落寞。

沙漠的夜晚只有貝都因先生和我們,晚餐過後躺在夜空如洗的星際之下,一邊喝著貝都因甜茶一邊說話。貝都因先生寡言,汪洋大漠最終只剩下中文細碎的痕跡和兩張深淺不一的東方臉孔。我們是懾服於銀河的壯麗,我們是沈醉於星雲的璀璨,我們是屈從於大漠的空寂,我們漸漸地不再說話,就是盯著瞧著想把一切盡收眼底,就是想著念著望能與之分享的人們。流星最終劃破了沈默,驚叫著默許我們的願望。突地想起有一年冬天,一樣的我們在海堤邊躺了整個整個夜晚,只為了等待流星墜落,只為了等待奇蹟降臨。最終我們什麽都沒等著,老老實實地回家一起鑽進被窩裡,溫暖著被海風凍著的未能完成的願望。我想後來我們都許給了自己一個願望,沒有流星也終是完成了自己的想望。我們從來沒有奇蹟,我們總是自己的奇蹟。

「你在想他嗎?」
「嗯。」

朋友說我好,至少有個人在心底思念,她沒能擁有。我先是語塞,說不出想念的苦楚,後是哽咽,說不出這自討苦吃的酸楚。我始終沒說話,沒告訴她我情願她不曾體會。我總是平淡,或者可以說是壓抑,莒哈絲所說的「一種因習慣的矜持而抑制的快樂情緒」大概就是我的模樣或者可以說是後知後覺,我的世界運轉得太慢、情緒來得太慢,我的思想時而太過通明、時而太過混沌,總不在一個平衡,總不在一個頻率,當我讀明白時卻也為時已晚,更遑論是他人或者可以說是生不逢時,人們總說要活在當下,我卻難以符合期待,不是貪心地遠眺未來抑或在過去流連忘返,而是我的當下總是姍姍來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我卻遇不上我的。可在茫茫大漠之中,我看清了自己的模樣,從來不是別人輕慢我,總是我輕慢了自己、輕慢了時間。

回來之後,朋友感慨地終於明白何謂思念,我想她也擁有了可以思念的人。她說,理解了我那些日子的感受,說我如何從未表現我的傷神,如何從來不顯露我的傷心,她說心疼我。我獨行久了,什麼事都放在心上自己琢磨我逞強慣了,什麼事都放在心裡獨自消磨。朋友要問起了,我也總是雲淡風輕,說不出口那些連自己都無力理解的扭曲抽象,那些個沒事大抵都是勉勵自己的虛無之言,抑或是自欺欺人的縹緲之詞。然而大概是磨得通透了,她說心疼我的時候,我的情緒反常地活在當下,在電話這頭哭了起來。假如我願意,我是那種哭泣的時候還能正常說話不被發現異常的人,不為什麼,只因倔將,只因驕傲,可是這回我願意讓她認識我的脆弱,所以抽抽噎噎地一邊哭一邊說,她在電話那頭放聲大笑。我頓時覺得好,有人心疼我真好,有人能接受我的不堪,有人和我一起走過大漠,有人和我一起思念,有人和我一起,真好。

「若是能成,就相戀倘若不能,就讓思念同我單行,不願相思,不得相念。」那夜流星劃過,我這麼許下了個狡猾的願望。無論成就與否,無論相應相屬能否,只願想念的人在這場漫慢荒漠裡頭終是有幸的,這是我全然的歉意以及最大的善意。

風吹皺了沙丘,思念起皺了海洋,離開之前,回過頭深深地凝望一眼,再深深地吸一口氣。走吧,今後我們只往前走,我們不再回頭。

l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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