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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4

那一年我十八歲,他替我拍的一張照片,當時不明白他的心意,而後才意會過來,這原是場預言。他給我的這組照片隨著我的任性狂妄和自不量力,在世界遷移。他們隨著我暫居在各個城市,在每個繭居的房間裡重述整個故事,時而順行,時而逆流,他灼見我的每個逆動、斜倚在我的每個執著,他縱容著我,他是我的過去,亦是我的未來。

後來的幾年過得好零碎,有時在那座城市,有時在這兒,總要拎著行李,check in、安檢、過海關,動作流利,一氣呵成。我知道要把自己擺在哪裡,好檢查完畢,能快速離去;我知道要停在哪個轉折處,以最省力的心接受沈重;我知道該站在哪個定位,等待他來接我;我知道他開口第一句會告訴我的話,我知道回去一路的光芒裡我在想著誰。

那時生活成了種種悲傷的知道,於是在所有吝於睡眠的夜晚,我決心出發去尋找未知。








7-13

鋼琴是我為自己做的第一個決定,並非快樂但值得絕對。彈琴的時候我從不覺得快樂,大多是,錯誤的音階、不協調的和弦、記不著的曲目,我大概在譜譜的失序中看清了自己的能力,曲曲的失望中磨練了我的耐力。很多很多年後,總得染上了幾分琴的靈性,我沒有天賦過人,所有的技巧、手指的弧形、九音度,絕非與生俱來卻也未曾相屬,惟定性和耐心成了一路的成就,最終精通了的琴藝僅是孤獨。

十三年後我們重頭來過,以為生疏的、以為遺忘的、以為失去的,依然存在;而我仍舊不擅,而我仍是渴望。人大概是這樣子的吧,總是貪望自己沒能應許的,總要知其不可而偏為之。可到底我是深信,我倆的緣分很滿,人散曲未終,旋律停滯但未曾停止,再相遇時,你我如初。









16-17 

原來對於歸屬感的不適一直到入了樂團才被正確了解。所有我喜歡的活動皆趨於孤獨,寫字也好、慢跑也好、彈琴也好、閱讀也好都是很獨立、無法共享的。早些時的我不知共性為何,慎重地以為自己不具備複數的特質,一直到樂團的生活才第一次覺察到心裡的歸屬。

我時常想起那些年背著吉他每天通勤三個小時的生活,高中生的書包很沉、課業壓力很沉、吉他很沉,心裡頭卻是輕盈,大概是因為心裡有歸屬。這感覺倒不在於情感連結有多麼深遠,更多在於相愛的共性,高度隔音的團練室彷彿是個結界,將我們彼此凝結,成全了每組和弦與節拍,串成了好些不枉青春的樂

升上高三之後我不再玩樂團,從此再沒拿起吉他,總覺得沒法獨自彈奏,刷的和弦都是寂寞,音不諧曲不合的,指尖上的繭已然褪色,我們因為失了共性而沒有顏色。我明白未來人生的所有時刻都不再復刻,青春已封印了結界裡的輕與沉,可我仍能哼起當時的旋律,時至今日想起仍覺得非常幸福。






20

有些人生清醒時比喝醉了還恍惚,比如炙夏慵倦的公路旅行,比如汪洋裡的契闊與子成說,比如世界之大陌生的靈魂就此相遇,比如相愛,比如相離。

那年夏天是一段這樣恍惚的日子,跳上了輛沒有冷氣的汽車,沿著海的輪廓一路南行,那一年熱浪得厲害,氣溫46度,一路上只有暈眩、失語和很多愛。我們且走且停,在文明與山河間流連,在溪邊偷了顆西瓜便就地扎營,見著湖啊溪啊海啊只管跳進去。我沒有顧慮也不想著何時別離,只有泡在愛情海裡鹹鹹的糾結髮絲和地中海橄欖香氣的乾燥皮膚,襯著太陽的吻痕。因為明白終將分離,我們全心全意地成為彼此的回憶,那個夏天有最純粹善良的相遇,那裡有邊境的恐怖攻擊,那裡有我非常想珍惜的感情,那裡有恩惠。

山夜裡的氣溫驟降,堆上了枯枝材木,火嗶剝碎成一地,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光景,和他預言的是一模一個樣。只是乍見之初我不曉得的是,這光景前後尚有星空、有營火、有你我。








20, 24 

如果說,每個人對一座城市都有一種偏執、一些臆想、一絲眷戀,那麼我的伊斯坦堡是座充滿戀人與貓的城市,而我也融進了其中。伊斯坦堡尤其是座貓的城市,裡外皆是,他們不是流浪貓咪,是城市的神韻,悠晃在喚拜與宣禮鐘聲之中,穿行在巷弄磚瓦之間,為伊斯蘭國度的深遠靜謐平添一股靈俏。

初訪之時有貓、有戀人、有我,再訪時只剩下我與貓。盛夏陽光依舊,海峽晚風吹著鹹裡帶甜依舊,祝禱詞虔誠依舊,當年愛得燦爛卻已然折舊。儘管如此卻未曾折損城市的質地,在那之後我成為了貓的人,沒有什麽深刻理由,說不上個明確原因,就是看著看著便著迷、處著處著便依戀。喜歡似乎就是這樣個毫無道理、潤物無聲的事。

不巧的是,我們的兩極世界不同、語言不通,因為初學而愛得生疏,暑氣蒸熟了我們的傲氣,在臨界之際終究分曉。夏天的最後一場雨帶走了你,我入著秋、發著燒熟透地重回自己。

貓咪看著一切,一如既往地無聲也無息,彷彿從不入世也不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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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之中,就屬這幀沒有故事。這人是誰,如何和我連結?我們是相合相契抑或咬合不正地磨損著彼此;又只在我的人生中靈動一閃,在快門按下前的一剎那,我錯失了曾經以為的誰;甚或故事其實早已完成,錯過的終究沒能相認。也有那麼幾年,我以為已揭露了所有的預言,大概是勇於本我過剩,追隨本心過深,加上不知斟酌的篤定與絕對,錯估了相愛的重量,失去了彼此的質量。

我向來是這樣,不等待也不追尋,不抗拒也不妥協,不汲汲營營地去和新的命運相遇,不爭取得到誰的愛,不貪求誰對我的好。只是全力以赴在喜歡的物事,生活得充滿意識。我的信仰是,永遠去相遇好與壞,永遠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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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從頭來過,我仍然會做相同的選擇,因為當時的我仍是那個未經事的女孩,仍擁有那樣多的未竟之事。一路上的痛苦可能毫無意義,只是若失去了這些生命經歷,成長也就無所附麗。我們仍會在未來的某些時刻註定相愛、註定離散。那年夏天、那些音譜、那夜星火燎原、那段留戀、那個女孩,曾經恍惚過的、重頭來過的、承情過的、繾綣過的、別離過的都成了我的形狀,都是過去亦是未來。



les.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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