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人


柏拉圖《會飲篇》裡有這麼一說:

相傳古代西方有「陰陽人」,四手四腳,兩個生殖器,其他器官亦依比例加倍;體力、精力過人,欲圖謀向神造反。宙斯絞盡腦汁想出辦法,將「陰陽人」截成兩半。「原來人這樣截成兩半後,這一半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攏在一起,常互相擁抱不肯放手,飯也不吃、事也不做,…… 就像是這樣,從亙古時代,人與人彼此相愛的情慾就種植在人心裡,它要恢復原始的整個狀態,把兩個人合成一個,醫好從前截開的傷疼。」

陰陽人因著被宙斯截開的思念而疼痛著彼此,無論如何地孤獨,如何地違背神祇都執意要尋回彼此,他們終其一生帶著缺痕直到相遇,直到適切的愛將他們整合,直到不再想念不再傷痛。宙斯截開的僅止是肉體,無法截斷的卻是人們相愛的本能,他所懼怕的,那股欲圖謀反的力量正出自於人們濫漫敘說的,甚或濫情尋覓的,超然於宇宙定理的質量。

然而我想的是,這世上應當也有陰陽人之外的存在吧?不隸屬於所謂被截半了的陰人、陽人,抑或是整合了的陰陽人,而是生而為全人的單一複數型個體。我從來相信自己是全人,沒有那種先天被截成兩半的傷疼,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的依戀,沒有那種沒來由的完整性缺失,可我卻也濫漫地沈浸、卻也濫情地著迷,這些關於遺失的找尋,那些關於陰陽人的浪漫。

儘管深信自己歸屬於全人,未曾被截斷的我仍舊感受到了被截開的痛楚,只是被截開的不是我與對方,是我與自己;截開我們的不是宙斯,是我自己,而這份痛楚源自於我無知的逆天和有知的逆己。

也許是從眾地妄想,以為終究能被治癒那明明不存在的傷痕;也許是盲目地迷失,錯認了明明未曾擁有過這一分爲二的思念,曾經試圖將自己截成兩半,而後篤信的世界卻開始動搖遂而瓦解。果然,人還是不能違背自己的信念,還是不可逆天行事。如果我已是原始的完整狀態,為什麼非得把自己截成兩半不可呢?如果我已是最初倖存的全人,何必無謂追求陰陽人的苦痛和思念呢?

不僅是陰陽人,世上的男人和女人也被宙斯截成了兩半,以生生世世地找尋來完整彼此。即便如此,我依然相信自己是宙斯獨裁底下的倖存,阿波羅改造之下的僥倖,只是倖存了又如何?僥倖了又如何?在愛之前,就連多情的宙斯也無可倖免,男人、女人、陰陽人和我又如何能夠違抗世上的本能與質量?

「我們本來是完整的,而我們現在正在企盼和追隨這種原初的完整性,這就是所謂的愛情。」(柏拉圖,2003a:230)

在柏拉圖的故事裡,被截半了的人們到處尋找著遺失的另一半,碰上了便緊緊相擁,穿行在彼此的本能中,浸潤在共存的質量裡。而在我的世界裡,全人未必全然地完整,陰陽人未必得終生追尋對方來完整自己,但全人最終只能被完整於自己,最終只能相惜於全人,一半的男人、一半的女人、一半的陰陽人,無論是一半的誰對他們而言都過於缺乏。因為只有能夠把自己活得完整的人才能遇見完整,因為他們所企盼和追隨的是原初完整性之上心理和生理的共性。

也許這一切不過是濫言,我卻要當真,一如既往過度浪漫地解讀我的信仰。

l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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