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後藥效敵不過我堅強的意識,有些時候藥效會從眼睛後端垂直地往後腦勺延伸,一寸一寸地侵蝕,在疼痛混雜著絕望之下,我依然未能睡著。有些時候我會不情願地起床把腦海裡的片段記錄下來,有些時候我會假裝毫不心疼地任它們隨時間消逝。有些時候為了不虛擲生命,我會徹夜啃噬著文字,彷彿如此一來便不曾荒度。有些時候他不會留下,有些時候他會離開。
高雄
蘋果紅茶餘留在嘴裡的澀澀觸覺和著哈密瓜在喉頭的甜甜味覺,我們在鹹鹹的海風與薄荷菸草之間交融成今晚的味道。西子灣的海堤上,我們如常地說話,我們首次發表。我說著新得出的古怪理論,那些潛藏在心裡好多年的感知,因為還不夠成熟所以從未曝光,因為和世界的意念相反所以無從說起,但我要在最後的此時此刻與我所有的愛屋及烏,誠實地發表。你聊著即將付諸的創作,地點、時間、內容和所有參與的人。我知道這是你、這是你想做的事,因為你在深深地發光,映著港灣的波光粼粼,不分你,不分高雄,我看見這座城市在你的眼睛裡漣漪。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我不太思考為什麼喜歡,我倔將地去喜歡,隨著感覺走、靠的是直覺,而我以同樣的模式來喜歡一座城市。我是多麽地喜歡高雄,可是仔細思考後才發現原來我們對一座城市的喜歡與否,更多在於回憶與相遇。你討厭高雄更多是因為孤獨感,當所有人漸次離開,徒留你一人的無力與孤獨,而我喜歡高雄更多是因為依戀感,對自我、對相遇、對回憶的依戀。就坐在這六年來無論筆直彎曲、無論快樂憂傷、無論夏天冬天的海堤上,我們細數著星星和過往。我喜歡你說,總有一天要和喜歡的人一起來,我們總是躺在這裡說話發呆、吹風聽海,抵達又離開,月月又年年,你總是和我來。而我總是和喜歡的人一起來,這個地方,我只和喜歡的人來。可是明白,你離開了以後,我從此沒有回來的理由。
好多好多年
他說我是個有靈性的女生,他說我像大海裡的海豚,他說在我身上看見一道光芒,是黃色的。我著實無法理解,覺得這人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可是轉過頭看見他那認真甚至天真的笑容,我相信他一如既往的真誠。我們相互分享著彼此不曾參與的人生,聽著他告訴我的故事,大多數時候我若有所思,倘若有個第三人稱特寫鏡頭,應當能捕捉到我心事重重甚至微微皺眉的樣子。而我的故事說得很輕很斟酌,問了個苦思無解的問題,但並未表露心思,不刻意引導他往我的方向走,我想聽聽他的看法。他的答案堅定果斷,彷彿無需思考,彷彿一直以來深信不已。他的答案與我的意念,如同我們短暫停留在台灣的時間,如同我們離開的班機時間,我們如出一轍。那一瞬刻,我感覺被一種無以名狀的引力些微地支撐在荒蕪的宇宙之中。原來我是渴望被理解的,可同時也深刻地明白這股引力,已不再是我所眷戀的,也並不是我能依戀的。我願墜落在宇宙的任何一處,直至被尋獲、被牽引著跨越這片荒蕪甚或抵達另一處荒蕪。離開之前,他輕輕地擁著我道別,才想起那是我們所有時刻最靠近的距離。數一數日子,兩年過去了,好多好多年過去了,我以為我沒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我以為我過不去的都過去了。
自討苦吃的人
這些所有燈裡的其中一盞,為著自討苦吃的人亮著。離開之前爸爸送我到車站,我們在車上說著話。我試探性地問了一些問題,給他一些情境,告訴他一些大的決定,如同往常一樣,我只給他決定。這些決定總是自討苦吃,在別人看來不是將就、次要就是被背道而行,然而我從來都是自討苦吃的人。通勤的時候寧可站著也不願意坐下,提早一、兩站下車就為了走更多的路,明明可以直走、抄近路卻更願意繞遠遠長長的路,知道自己不擅長、甚至畏懼仍然強迫去嘗試,或者因著某個無法解釋的堅持執意做了讓自己傷心的決定。爸爸沉默了一下,告訴我,人是需要生生相惜的。我在這一盞盞燈前,瀏覽著一本本書。燈是燈,書是書,光芒是燈的,文字是書的,兩者在黑暗之中看似片利共生實則互利共生,只要黑暗存在著的一刻,他倆必然生生相惜。我想爸爸不要我孤獨,但心裡明白我追根究底還是遺傳了他的一意孤行,而這份一意孤行將帶我至何處,誰都一無所知,誰也一無所獲。假若我是一本書,是否也有一盞燈會為著自討苦吃的我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地亮著,如果沒有,我能否自帶微弱光芒照耀著想讀懂我的人們?爸爸接受我的恣意妄為。
CKG
「許小姐,你不冷啊?」這半年來每次回到重慶,不同的司機來接我總是問著相同的問題。因為我總是狂妄地誤解氣象預報,如同我單薄地離開單薄地回去,如同我隻身前來獨身離去,我總是在機場形單影隻地著涼。不知道為什麽,每回回到重慶總是下著雨,寡言的我與司機最終只能聊著天氣。有時我會大口呼出霧白白的氣團問著:「重慶這幾天還是這麼冷嗎?」,有時我會撫著冰冷的脖子說:「重慶最近雨下得多嗎?」,最後一次,我環著裸露的雙臂告訴他我沒料著五月的重慶原來還這樣冷。
「冷啊 ... 我們可以用跑的嗎?」我不爭氣地說。於是接連著三個近午夜時分,在重慶的機場,我和一名男子穿行在隱隱然的騷動裡頭一路奔馳,浪漫死了。離開以前,我回過頭停頓一下,看著兩年來曾經的路。他吞吞吐吐木訥又害羞的樣子說:「聽說你要離開了。」是啊,總是得離開的。
Saltwater
五月休假回家,大多時間窩在家裡陪爸爸媽媽說說話。以前我不經常和爸爸媽媽說話,很久很久過後,我們開始變得不太認識彼此,但每次回家仍然能感受到爸爸媽媽總試圖想要認識我。後來我開始說話,說著說著竟時常覺得想哭,爸爸媽媽是如何能夠無條件地接受我的原型及我不可理喻的變形呢?無論我變得如何莫名其妙、扭曲難解,他們也只是苦笑一下、嘆口氣、唸我一下、假裝威脅我一下,然後一副「早知道你就是這樣啦,拿你沒辦法,去吧」的樣子。當我緩緩吐出一連串在爸爸媽媽的認知裡陌生且困惑的地名時,當我為了成全我的執念選擇一條比較辛苦的道路奔跑時,我看見他們眼裡的擔憂與不甚理解,但在他們的眼裡更多的是我,更多的是接受這樣的我。這個世界上似乎僅只爸爸媽媽能夠貼合著靈魂愛著我的好與壞。離開之前,我問爸爸台灣近期經常下雨嗎?他說是梅雨季的關係,我才想起五月其實是重慶尚未抵達的梅雨的季節,怪不得眼睛總是潮濕啊。然而五月離開以後,重慶的梅雨季才正要開始,一切似乎重新開始,正好,不如我們從頭來過吧?
l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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